(发表于2018-01-31 责编:秋君)
(一)
“Cuối cùng tôi có thể về nước, nhưng mà hơi tiếc.”
今年22岁的越南姑娘小阮(NGUYEN),独自蹲在珠三角某派出所等候室一角,眼神僵硬而迷离,一直重复着身边的人都听不懂的话。
“哎呀,你可算来了。嫌疑人不吃不喝,一直在说什么,我们也听不懂”。我过去的时候,早已等候多时的民警一脸焦急,连忙招呼我走近办案区。
“又带回来一个越南打黑工的。本来没什么事,罚点钱再送她回家就是了。她上班公司,哦不对,是工厂那姓黄的老板也来了。我叫他安抚一下他员工,没想到那女的一见到她老板,不仅不听话,反倒变得激动起来,说的什么我们也不知道。”民警一边带路,一边皱着眉头告诉我情况。
这时我回想起来,刚来的时候,派出所门口有个在打着电话矮胖的寸头男子。这人40上下,圆脸,大嘴,粗壮的手指上留着尖尖的指甲,发亮的黑色皮夹克里面,包裹着突出的啤酒肚,外面,则胡乱枕着小指粗细的金链子。——这应该就是那位黄老板了吧。
黄老板一身酒气,扯着通红的脖子高声喊着电话,似乎是在责骂对方介绍了一个蠢货员工,没有按他的指导应对警方的突击检查。接着,他转动着细小而浑浊的眼珠,又压低了声音,与电话那头的中间人商量佣金的事情去了,期间还时不时熟练地将浓痰用力吐到身旁石柱上。
走神间,民警已经带我到了小阮身边。借着微暗的日光灯,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瘦小女子:瓜子脸,皮肤略微发黑,五官看起来还算精致,只是有些稚气未脱。她身着大一号的粉色棉夹克,看起来有些旧了,拉链被她拉到了最高。腿上的深色牛仔裤也已褪色,尺码大概很小了,可看起来,还是很干瘪。微黄的头发简单地由黑色橡皮筋扎着,均匀地搭在两肩。
小阮埋着头,抱着双腿坐在角落的地上一动不动,左手还拿着一个完整的馒头,听见人声也没有反应。
“哎,我是翻译,你怎么了?”我见她不抬头,只好先开口问她。
(二)
听见熟悉的语言,她微微一震,立即抬头望着我,双眼放光,缓缓道:“你会讲越南语?那么……”她神色迟疑,没有说下去。
“那么怎样?我不是警察,我们也不会打你的。”
“你越南语说的这么好,你也是越南人吗?”小阮放松了身子,晃动着手中的馒头望着我。
“我是中国人,去过越南。你是怎么来中国的?”坐在民警递过来的矮凳子上,我弯下腰去,凑过去问她。
“哦。我是……是村里面的伯伯送我来的,他认识崇左的牛哥,我们走了好远才偷偷爬过来。后来也是牛哥安排我坐车过来这里,还给我找工作的。”小阮看着我,渐渐放松了点,说到最后,声音越来越低了。
“快吃了吧。”此时,我竟然对眼前的嫌疑人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。她每次回完我的话,都会慢慢扭过头去,但说话时望向我的眼神,又满含着初入社会的青涩无知与懵懂少年的纯真质朴。我有些不忍告诉一无所知的她,其实她已经违法了。
她望了望手中的馒头,犹豫了片刻,最后还是缓缓抬手送到嘴边了。没有抬头,另一只手拨了拨额头的头发,小口咀嚼。
我见她终于开口吃东西,也松了口气,扶着挎包缓缓抬身坐好。她吞咽时,低头弯着的后颈也随着略微起伏。从她渐渐用力的动作中看得出来,她其实有些饿了。我顺手从身后的饮水机里接了一杯冷水,适时地递给她。
“谢谢你”,小阮连忙吞下事物,低声道谢,抬眼看着我,“我没有犯罪,为什么会被抓起来?”
“你过来没有证件就是偷渡,况且,没有得到相关许可,你是不能上班的。现在你这样已经属于非法入境和非法就业了。”这些话本来我是想等下做笔录的时候再告诉她的,一来是办案流程需要,二来我也有些不忍。但见她问起,我只好如实相告。
果然,小阮的眼神立即黯淡了,片刻之后,又抬头,却不是望着我了,喃喃道:“为什么牛哥说没事的……我那年幼的弟弟该怎么办……”
灯光更加阴暗了。
(三)
“翻译,你问她,是否知道偷越边境是非法的?”讯问室里,民警对我说。
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我实在不知道,伯伯说没事的……”面对明亮的灯管与密布的摄像头,小阮坐在讯问椅上,双手支着脸颊,低声道。
“那你问她,在这家公司做了多久,总共拿了多少工资?”民警继续问道。
“我才来……嗯,两个多月”,小阮沉吟着,“黄老板给了我……一千块。”
“什么?一千块?你做了两个月的事情,才拿了一千块钱的工资?”民警瞪大眼睛,高声质疑道。
“不……不是,一个月底薪两千块,我加了班,也不止这么多,不过老板说……每个月先给我们生活费,过年的时候再全部给我剩下的钱”,小阮涨红了脸,声音放的更低了。
“有无签订合同?”
滋滋滋。头顶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。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
“那你告诉她,按照法律,我们要对她进行行政处罚,并处以拘留审查,之后我们会将她遣送回国的。”民警面无表情,平静地道。
得知真相后,小阮再也控制不住情绪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笔录刚好做完,轰鸣的打印机运行声掩盖了她的抽泣。“怎么办,我没有钱交罚款,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,怎么办?”
“你叫她签字吧,稍后有个处罚笔录,叫她签完你就可以走了。”民警说完就出去了,依旧面无表情。
(四)
半个月后,提审室。
再见小阮时,她已没有了初见时的失落与紧张,脸上也多少有了些颜色,毕竟要回家了。
“翻译,你帮我问她,在上一份笔录中所述是否属实,有无补充?”民警开始了补充询问。
“都……都是真的,哎”,她叹了口气,顿了顿,又道,“我老板还欠我的工资,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,这些钱我要留给我弟弟的……”说到这,本来有些释怀的她,又开始微微皱眉,略有所思起来。
“你那黄老板自己也被我们罚了款,加上上次问你,也没见书面合同,没有证据恐怕就难要了。”民警一边拨弄着打印机,一边回答道。
轰隆隆!窗外忽然响起沉闷的雷声。抬眼远望,乌云从四面黑压压地翻滚着,迅速吞噬了大片的光亮。摇曳的榕树半吊着黑色的须根,恣意地飞舞着,有些撞到了玻璃,发出轻微的嘶嘶声,带来泥土的气息。
天色更加阴暗了,雨也开始倾盆落下。一道道闪电在头顶陡然绽放,亮白的光线刺进窗户,印在小小的房间里,铺在小阮的脸上。
电光火石已过,我们从身后的窗户扭头回去,等待着她的回应。小阮一动不动,脸颊两侧的泪痕若隐若现,低声平静地道:
“Cuối cùng tôi có thể về nước, nhưng mà hơi tiếc.”
“翻译,她说什么?”
“哦,没什么,她想家了。”
走出拘留所,我谢绝了警官的顺风车邀请,独自撑伞离开了。地面的积水越来越多,风吹下一片片落叶,落地时,溅起层层涟漪。我走到地铁口前,惊讶地发现,左边的某片涟漪里,居然有她离开时对我的微笑。
环顾四周,再看,又都是她。我收了伞,快步迈进地铁口。